记者刘海琴
北京往北,河北省与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处有一片多万亩的人工绿廊,这里森林草原交错相连、河流湖泊星罗棋布,被誉为“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
她就是塞罕坝,蒙古语的意思“美丽的高岭”。
这里是世界最大的人工森林,这里是京津地区重要的生态屏障,南下的浑善达克沙地风沙到这里便被挡住。
6月初的塞罕坝满目绿意,松涛阵阵。很难想象,59年前这里还是“黄沙遮天日,飞鸟无栖树”的荒漠沙地。而这正是三代塞罕坝人,用自己的拼搏和奉献,用超乎想象的牺牲和意志,书写的绿色奇迹。
岂曰无碑,山河为证;岂曰无声,林海即名。穿行塞罕坝,我们走访一代代务林人,寻求荒原变林海、沙漠成绿洲背后的“精神密码”。
肩负使命:树不种活不下坝
塞罕坝海拔在米至.9米。尽管已是6月初,记者穿着单衣来到这里,第一感受就是风大、寒冷,套上秋衣秋裤,穿上羽绒服,才勉强能上山。
“我们这里气候非常恶劣,无霜期只有64天,冬天最低气温零下43.3℃,你看这些树也就吐绿十来天,一年只能长10厘米。”塞罕坝机械林场第三代务林人袁中伟一边介绍,一边在陡峭的斜坡上巡查着刚栽下的树苗。30厘米高的小树苗几乎是种在石头缝里,树坑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为减少水分蒸发,植树时在树根处覆上一层薄膜,袁中伟正在逐个检查覆膜情况。
这些刚种下的小树苗,是对第三代务林人的考验,它们被种在坡度20度以上、土质只有10厘米厚的石质阳坡上。这是整个林场最后一批亩的攻坚造林,也是塞罕坝59年植树造林以来最难啃的“硬骨头”。“拖拉机上不去,树苗和黑土就靠人工背、骡子驮,骡子都摔死了两头。”袁中伟手捂着被风沙吹裂的嘴唇说:“塞罕坝人有个传统,困难面前不低头,树不种活不下坝。”
“树不种活不下坝”,从年第一代务林人开始,已融入每个塞罕坝人的血液中。
历史上,塞罕坝水草丰沛、森林茂密,清朝康熙皇帝在此设立了“木兰围场”。清末,为弥补国库空虚,同治皇帝宣布开围垦荒,此后,树木被大肆砍伐,原始森林逐步退化成沙地荒原。
沙地与北京直线距离仅公里,平均海拔0米,而北京平均海拔仅40多米。西伯利亚的风裹挟着浑善达克的沙,仿佛站在屋顶向院里扬沙一样长驱直入北京。上世纪60年代初,国家下定决心建一座大型国有林场,恢复植被,阻断风沙。塞罕坝机械林场由此成立。
年,人肩负使命,或坐车,或骑马,或徒步,豪迈上坝。他们来自全国18个省区市,上坝时平均年龄不到24岁,有人是刚走出校园的大中专毕业生。
第一代务林人、“六女上坝”的发起人——78岁的陈彦娴老人回忆起坝上的艰苦条件还历历在目:“上山造林没水喝,满嘴起泡,嘴唇干裂,张不开嘴。我们只能把干粮掰成小块儿往嘴里塞。一天下来,满身满脸都是泥,不说话分不清谁是谁……”“冬天得穿着棉袄棉裤、戴着皮帽子睡觉,早上起来,眉毛、帽子上一层霜……”
放弃高考,从大城市来到苦寒之地,时年19岁的陈彦娴从没动摇过,一直在林场干到退休。“党和国家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种树,树不种活不下坝,就是这么简单。”
把树种活很难吗?
塞罕坝的历史告诉我们,真的很难。年,第一年造林千亩,成活率不到5%;第二年再造亩,成活率不到8%。
大家顶风冒雪、夜以继日,反复试验改进机械,一块地一块地调查,一棵苗一棵苗分析,终于培育出了适合塞罕坝本土的树苗——“大胡子”“矮胖子”,并研发出高寒沙地“三锹半”植树法。年春,全场党员干部职工齐聚马蹄坑挥汗如雨,饿了就着雪水啃冰冷窝头,大干三天,造林亩,成活率达到90%以上,终于获得成功!
然而,创业的过程充满坎坷。年,林场遭遇严重的雨凇灾害,57万亩林地受灾,20万亩树木一夜之间被压弯、压折,林场十多年的劳动成果损失过半。陈彦娴还记得“当时我们一夜未眠,听到外面的树木咔咔折断,心都碎了!”年,林场又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旱,又有12万多亩树木被旱死。但塞罕坝人没有被击垮,他们依靠自己的双手,重新造林,从头再来。
“如果说眼里的塞罕坝是绿色的,精神里的塞罕坝则是红色的。”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长陈智卿说。为了这片绿水青山,半个多世纪来,几代塞罕坝人植绿不息,有的因公殉职,有的终身残疾,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们用忠诚和执着凝结出塞罕坝精神,创造了“沙地变绿洲,荒原变林海”的人间奇迹。
泽被后世:种下绿色收获未来
如今,穿行在塞罕坝林场,阳光洒满林间。高天流云下,一行行、一排排落叶松、云杉、樟子松,像挺拔的卫士,傲然矗立,铸就了塞罕坝一望无际的“绿色屏障”。
卫星云图上,塞罕坝是一弯深深的碧绿,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雄鹰,紧紧地扼守在内蒙古高原黄色的浑善达克沙漠南缘,为京津地区竖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人工造林和原生树林不一样,你看远处那些深绿色,整整齐齐的就是咱们人工种的。”陈智卿指着远山介绍说。
赓续传承,经过三代人不懈努力,塞罕坝机械林场林地面积由建场前的24万亩增加到万亩,森林覆盖率从11.4%提高到82%,成为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林场。据中国林科院评估,塞罕坝的森林生态系统,每年提供着超过亿元的生态服务价值,泽被京津。每年为滦河、辽河下游地区涵养水源、净化水质1.37亿立方米,相当于10个西湖的体量。森林每年可吸收二氧化碳81万吨,释放氧气57万吨,可供万人呼吸一年之用。
不仅如此,森林还调节了小气候,与上世纪60年代建场初期比,塞罕坝每年无霜期由52天增加至64天,年均大风日数由83天减少到53天,年均降水量由不足毫米增加到毫米。上世纪50年代,北京年平均沙尘天数为56.2天,近年,北京春季沙尘天数减少七成多。
盛世兴林,泽被后世。
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对河北塞罕坝林场建设者感人事迹作出重要指示指出,55年来,河北塞罕坝林场的建设者们听从党的召唤,在“黄沙遮天日,飞鸟无栖树”的荒漠沙地上艰苦奋斗、甘于奉献,创造了荒原变林海的人间奇迹,用实际行动诠释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铸就了牢记使命、艰苦创业、绿色发展的塞罕坝精神。
对于塞罕坝精神,陈智卿有自己的理解,“牢记使命是内核,艰苦创业是底色,绿色发展是追求。塞罕坝人种下的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是几代塞罕坝人用心血、汗水,甚至是生命凝结而成的。”还记得老场长张启恩作业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一生与轮椅作伴,却在煤油灯下写出了中国第一部《高寒沙地造林》专著;老书记王尚海携年迈的老父亲举家从承德搬到坝上,去世后他的骨灰撒在马蹄坑,永远与松林相伴。
荒原变林海的人间奇迹也获得世界赞誉。年,中国塞罕坝林场建设者获得联合国环保最高荣誉——“地球卫士奖”。陈彦娴老人作为代表前去领奖并发表了演讲。她深情地对着全世界说出中国的生态理念:“种下绿色就能收获美丽,种下希望就能够收获未来!”
守望传承:滔滔林海百万兵
雨后的塞罕坝,云蒸霞蔚。沿着盘山路蜿蜒向上,驱车半小时,在崇山峻岭之巅,记者来到海拔米的莫里莫望火楼,瞭望员孟庆林、董建芹夫妇已在此坚守了18年。
“每天的工作是瞭望林子、观察火情,每隔15分钟跟场部汇报情况。”孟庆林笑着说,黝黑的脸上两块森林红在阳光下尤其灿烂。作为林二代,3年夫妻俩听从组织的安排,分配到望火楼,从此15米高处4平方米的瞭望间就是他的工作室,一台望远镜,一台电话机就是他的武器,日夜守护着林海潮起潮落。从前条件差,没水没电没路,冬天抱着取暖器都还生了满手满脚冻疮。
创业难,守业更难。森林最怕的就是火灾,林场在人迹罕至之地,设置了9处望火楼。从3米高的窝棚到15米的高楼,伴随着一片一片树林的长大,望火楼也不断“长高”,并创造了50多年来林场“零火灾”的奇迹。
18年来,老孟已练成了火眼金睛,通过望远镜里的距离长短他可准确地判断出实际距离。有一次他在望远镜里看到50公里以外的锥子山旁边有一处烟,根据判断应该就是离锥子山10公里外的村庄起火,防火队过去以后发现果然有火情。
点将声声随云去,滔滔林海百万兵。
透过望远镜,老孟看着身边的小树苗一天天长大,变成了参天大树;透过望远镜,老孟看着森林绿屏越来越大,裸露的沙地慢慢打上绿色的补丁;透过望远镜,老孟看着华北大地乃至中国的绿色版图正在不断绵延;透过望远镜,老孟也看着绿水青山正在变成金山银山,坝下周边地区的旅游火了,场里生态产业兴起,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更大的绿色奇迹,还将在这座美丽的高岭上继续上演。
记者手记
伟大往往与艰难共生
在进出塞罕坝林场的盘山路上,有一处观景台,在这里可俯瞰塞罕坝林场的风貌。卖山货的满族大叔王忠国,在这里“站”了16年,满脸黝黑。50多岁的王大叔,拍视频、剪视频、延时摄影、发抖音,玩得很溜。他说这里太美了,忍不住就想拍,拍了以后就想分享给大家。现在的他俨然成了这里的“旅游大使”,在社交平台发布一年四季塞罕坝不同的美景。
无独有偶,采访完的第二天,莫里莫望火楼55岁的老孟也给记者发来一段延时视频,蓝天下白云悠悠飘过,仿佛电影画面。老孟在山里驻守18年,因为太过寂寞,自己倒腾起摄影摄像,他打趣地说,这也是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伟大往往与艰难共生,苦难总能开出艺术之花。对,就是这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整个塞罕坝的采访过程中深深感动着我们。由于长期生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塞罕坝机械林场第一代职工平均寿命仅52岁,但是他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却写下了这样的打油诗:“渴饮沟河水,饥食黑莜面。白天忙作业,夜宿草窝间……满地栽上树,看你变不变。”听从党的安排,满怀豪情地干着自己的事业,笃定信念,执着坚守,这才成就了塞罕坝的传奇。
就像第一代务林人代表陈彦娴老人所言,我们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种树,最后成功了,如此而已。